【全文】胡 适《三论问题与主义》

(一九一九年八月)

我那篇“多研究些问题,少谈些主义”,承蓝知非和李守常两先生做长篇的文章同 我讨论,把我的一点意思发挥得更透彻明了,还有许多匡正的地方,我很感激他们两 位。

蓝君和李君的意思有很相同的一点:他们都说主义是一个“共同趋向的理想”(李 君的话),是“多数人共同行动的标准,或是对于某种问题的进行趋向或态度”(蓝 君的话)。这种界说和我原文所说的话,并没有冲突。我说,“主义初起时大都是一种 救时的具体主张。后来这种主张播传出去,传播的人要图简便,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 种具体的主张,所以叫他做某某主义。主张成了主义,便由具体的计划,变成一个抽象 的名词”。我所说的是主义的历史,他们所说的是主义的现在作用。试看一切主义的历 史,从老子的无为主义到现在的布尔扎维主义,那一个主义起初不是一种“救时的具体 主张 ?

蓝李两君的误会,由于他们错解我所用的“具体 两个字。凡是可以指为这个或那 个的,凡是关于个体的别特的事物的,都是具体的。譬如俄国新宪法主张把私人所 有的土地,森林,矿产,水力,银行,收归国有;把制造和运输等事,归工人自己管 理;无论何人必须工作;一切遗产制度完全废止;一切秘密的国际条约完全无效 ……这都是个体的政策,这都是这个那个政治或社会问题的解决法——这都是“具 体的主张。”现在世界各国有一班“把耳朵当眼睛”的妄人,耳朵里听见了一个“布 尔扎维主义 的名词,或是只记得一个“过激主义 的名词,全不懂得这一个抽象 名词所代表的是什么具体的主张,便大起恐慌,便出告示捉拿“过激党”,便硬把“过 激党”三个字套在某人某人的头上°这种妄人脑筋里的主义便是我所攻击的“抽象 名词”的主义。我所说的“主义的危险 ,便是指这种危险。

蓝君的第二个大误会是他把我所用的“抽象”两个字解错了。我所攻击的“抽象 的主义,乃是指那些空空荡荡没有具体的内容的全称名词。如现在官场所惯用的“过激 主义”,便是一例;如现在许多盲目文人心里的“文学革命”大恐慌,便是二例。蓝君 误会我的意思,把“抽象”两个字解作“理想 ,这便是大错了。理想不是抽象的,是 想象的。譬如一个科学家遇着一个困难的问题,他脑子里推想出几种解决方法,又把每 种假设的解决所涵的结果一一想象出来,这都是理想的。但这些理想的内容都是一个具 体的想象,并不是抽象的。我那篇原文自始至终,不但不曾反对理想,并且极力恭维理 想。我说:

凡是有价值的思想,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的。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 的种种事实,看看究竟病在何处,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。然后根据于一生的经验学 问,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,是出种种医病的丹方,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。然后用一生 的经验学问,.加上想象的能力,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法该有什么样的效果,推想这种 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。推想的结果,拣定一种假定的解决,认为我的主 张,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。凡是有价值的主张,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。不如 此,算不得舆论家,只可算是抄书手。

这不是极力恭维理想的作用吗?

但是我所说的理想的作用,乃是这一种根据于具体事实和学问的创造的想象力,并 不是那些抄袭现成的、抽象的、口头禅的主义。我所攻击的也只是这种不根据事实的, 不从研究问题下手的、抄袭成文的主义。

蓝李两君所辩护的主义,其实乃是那些抽象名词所代表的种种具体的主张。(这个 分别,请两君及一切读者不要忘记了。)如此所说的主义,我并不曾轻视。我屡次说 过,“一切学理,一切主义,都只是我们研究问题的工具”。我又屡次说过,“有了学 理做参考的材料,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有什么意义,应该用什么救济方 法 。我这种议论,和李君所说的“应该使社会上多数人先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:想主 义,作他们实验自己生活上满意不满意的态度 并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。和蓝君所说的 “我们要提出一种具体的方法来解决问题,必定先要鼓吹这问题的意义以及理论上的根 据,引起一般人的反省 ,也没有什么冲突的地另。因为蓝李两君这两段话所含的意思 都是要用主义学理作解决问题的工具和参考材料,所以同我的意见相和。如果蓝李两君 认定主义学理的用处不过是能供给“这问题 的意义以及理论上的根据,——如果两君 认定这个观点,我决没有话可以驳回了。

但是蓝君把“抽象”和“理想 混作一事,故把我所反对的和我所恭维的也混作一 事。如他说,“问题愈广,理想的分子亦愈多;问题愈狭,现实的色彩亦愈甚。”这是 我所承认的。但是此处所谓“理想的分子”乃是上文我所说的“推想”“假设”“想象”几 步工夫,并不是说问题的本身是“抽象的 。凡是能成问题的问题,都是具体的,都只 是这个问题或那个问题。决没有空空荡荡不能指定这个那个的问题而可以成为问题的。

蓝君说,“问题的范围愈大,那抽象性亦愈增加 。这里他把“抽象性 三字代替 上文的“理想的分子 五字,更容易使人误解了。试看他所举的例,如法国大革命所标示 的自由平等,如中国辛亥革命所标示的排满,都不是问题本身,都是具体问题的解决。 为什么要排满呢?因为满清末年的种种具体的腐败情形,种种具体的民生痛苦和政治 黑暗,刺激一般有思想的志士,成了具体的问题,所以他们提岀排满的目标,作为解决 当时的问题的计划。这问题是具体的,这解决也是具体的。法国革命以前的情形,社会 不平等,人民不自由,痛苦的激刺引起一般学者的研究。一般学者的答案说:人类本生 来自由平等的,F切不平等不自由都只是不自然的政治社会的结果。,故法国大革命所标 示的自由平等乃是对于法国当日情形的具体解决。法国大革命所要解决的问题都是具体 的。大革命所提出的自由平等,在我们眼里自然很抽象了,在当日都是具体的主张,因 为这些抽象名词在当日所代表的政策,如废王室,,废贵族制度,行民主政体,人人互称“同胞 ,……等等,那一件不是具体的主张?

所以我要说:蓝君说的“问题的范围愈大,那抽象性亦愈增加',是错了。他应该 说:“问题的范围愈大,我们研究这种问题时所需要的思想作用格外繁难,格外复杂, 思想的方法应该格外小心,格外精密”。更进一步:他应该说,“问题的范围愈大,里 面的具体小问题愈多,我们研究时绝不可单靠几个好听的抽象名词就可敷衍过去,我 们应该把那太大的范围缩小下来,把那复杂的分子分析出来,使他们都成一个一个的具 体的简单问题,如此然后可以做研究的工夫。

我且举几个例:譬如手指割破了,牙齿虫蛀了,‘这都是很简单的病,可以随手解 决。假如你生了肠热症( Typhoid),病状一时不容易明了,因为里面的分子太复杂 了。你的医生必须用种种精密的试验方法,每时记载你的热度,每日画成曲线表,表示 热度的升降,诊察你的脉,看你的舌苔,化验你的大小便,取出你的血来,化验血里的 微菌……如此方才可以断定你的病是否肠热症。断定之后,方才可以用疔治的方法。一 切大问题,一切复杂的问题,并不是“抽象性增加”,乃是里面所含的具体分子太多 了,所以研究的时候所需要的思想作用也更复杂繁难了。补救这种繁难,没有别法子, 只有用“分析”―,把具体的大问题分作许多更具体的小问题。

分析之后,然后把各分子的现象综合起来,看他们有什么共同的意义。譬如医生把病 人的脉,血,小便,热度等现象综合起来,寻出顾热症的意义,这便是 综合”。但是这种 综合的结果仍旧是一个具体的问题(肠热病),仍旧要用一种具体的解决法(肠热病的 疗法)。并不是如蘇君所说“从许多要求中,抽出几点共同性,加上理想的色彩,成一种抽 象性的问题”。

以上所说,泛论“问题与主义 ,大旨只有几句话:“凡是能成问题的问题,.无论 范围大小,都是具体的,决不是抽象的;凡是一种主义的起初都是一切具体.的主张, 决不是空空荡荡没有具体的内容的。问题本身并没有什么抽象性,但是研究问题的 时候往往必须经过」番理想的作用这一层理想的作用不可错认作问题本身的抽象性。 主义本来都是具体问题的具体解决法。但是一种问题的解决法在大同小异的别国别 时代,主往可以借来作参考材料。所以我们可以说,主义的原起虽是个体的,主义的 应用有时带着几分普遍性。但不可因为这或有或无的几分普遍性,就说主义本来只是一种抽象的理想 。

蓝君和我有一个根本不同的地方。我认定主义起初都是一些具体的主张。蓝君便不 然。他说:

一种主张能成为标准趋向态度,与具体的方法恰成反比例。因为愈具体,各部分 的利害愈不一致。......故主义是一件事,实行的方法又是一件事。……主义并不一定含 着实行的方法。那实行的方法也并不是一定要从主义中推演出来的。……故往往有一种 主义,在主义进行的时候,效力非常之大,各部分的团结也非常坚强。一到具体问题的 时候,主张分歧,立刻成一纷扰的现象。

蓝君这几段话简直是自己证明主义决不可和具体的方法分开。因为有些人用了几个 抽象名词来号召大众;因为他们的“主义”里面不幸不曾含有“实行的方法 和“具体 的主张”»所以当鼓吹的时候・,未尝不能轰轰烈烈的骗动了无数信徒,一到了实行解决 具体问题的时候,便闹糟了,便闹出“主张纷歧,立刻扰乱”的笑柄来了。所以,后来扰 乱的原因,正为当初所“鼓吹 的,只不过是凡个糊涂的抽象名词,里面并不曾含有具 体的主张。最大最明的例就是这一次威尔逊先生在巴黎和会的大失败。威总统提出了许 多好听的抽象名词,一人道,民族自决,永久和平,公道,正谊,等等,一受了全 世界人的崇拜,他的信徒比释迦耶苏在日多得无数倍,祯算“效力非常之大”了。但 是他一到了巴黎,遇到了克里蒙梭,,鲁意乔治,牧野,奥兰多等一班大奸雄,他们袖子 里抽出无数现成的具体的方法,贴上。“人道”“民族自治 ” “永久和平”的签条,——于是 威总统大失败了,连口都开不得。这就可证明主义决不可不含具体的主张。没有具体主 张的“主义 ,必致闹到扰乱失败的地位。所以我说蓝君的“主义是一件事,实行的方 法又是一件事”,只是人类一桩大毛病,只是世界一个大祸根,并不是主义应该如此的。请问我们为什么要提倡一个主义昵?难道单是为了 “号召党徒 吗?还是要想收一 点实际的效果,做一点实际的改良呢?如果是为了实际的改革,那就应该使主义和实行 的方法合为一件事,次不可分为两件不相关的事。我常说中国人(其实不单是中国人) 有一个大毛病。这病有两种病征:一方面是“目的热, 一方面是“方法盲”小孩子看 见月亮,喊着要上天便是“目的热 ,不管如何上天便是“方法盲”。蓝君所说的“主 义并不一定含着实行的方法,”便是犯了这两种病。只管提出“涵盖力大 的主义,便 是目的热;不管实行的方法如何,便是方法盲。

李君的话也带着这个毛病。他说:

大凡一个主义,都有理想与实用两方面。例如民主主义的理想,不论在那一国,大 致都很相同。把这个理想适用到实际的政治上去,那就因时因地,因事的性质情形,有 些不同。……我们只要把这个那个主义,拿来做工具,用以为实际的运动,他会因时因 地因事的性质情形生一种适用环境的变化。

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主义论。前次杜威先生在教育部讲演,也曾说民治主义在法国 便偏重平等;在英国便偏重自由,不认平等;在美国并重自由与平等,但美国所谓自 由又不是英国的消极自由,所谓平等也不是法国的天然平等。但是我们要知道这并 不是民治主义的自然适应环境,这都是因为英国法国美国的先哲当初都能针对当日本 国的时势需要,提出具体的主张,故三国的民治各有特别的性质。(试看法国革命的第 I二次宪法和英国边^>等人的驳议,便可见两国本来主张不同。)这一个例应该给我们 一个很明显的教训:我们应该先从研究中国社会上、政治上、种种具体问题下手;有什 么病,下什么药。诊察的时候,可以参考酉洋先进国的历史和学说,用作一种“临症须 知; 开药方的时候也,可以参考西洋先进国的历史和学说,用作一种“验方新编。”不 然,我们只记得几首汤头歌诀,便要开方下药,妄想所用的药进了病人肚里自然“会”起 一种适应环境的变化,那就要犯“庸医杀人 的大罪了。

蓝君对于主义的抽象性,极力推崇,认他为最合于人类的一种神秘性,又说:“抽 象性大,.涵盖力可以增大。涵盖力大,归依的人数愈增多。”这种议论,自然有一分真 理。但是我们同时也该承认人类的这种 神秘性”实在是人类的一点大缺陷。蓝君所谓 “神秘性, 老实说来,只是人类的愚昧.性。因为愚昧不明,故容易被人用几个抽象名 词骗去,赴汤蹈火,牵去为牛为马,为鱼为肉。历史上许多奸雄政客懂得人类有这一种劣:根性,故往往用一些好听的抽:象名词来哄骗大多数的人民去替他们争权夺利,去做他们 的牺牲。不要.说别的,.试看一个“忠”字,一个“节”字,害死了多少中国人?试看现 今世界上多少黑暗无人道的制度,那一件不是全靠几个抽象名词在那里替他做护法门神 的?人类受这种劣根性的遗毒,’也尽蟻了。我们做学者事业的,做舆论家的生活的,正 应该可怜人类的弱点,打破他们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,使弛们以后不容易受这种抽象名 词的欺骗。所以我对于蓝君的推崇抽象性和人类的“神秘性,”实在很不满意。蓝君是 很有学者态度的人,他将来也许承认我这种不满意是不错的。

但是我们对•于人类迷信抽象名词的弱点,该用什么方法去补救他呢?我的答案是:

多研究些具体的问题,少谈些抽象的主义。一切主义,一切学理,都该研究,但是 只可认作一些假设的见解,不可认作天经地汉的信条;只可认作参考印证的材料,不可 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教啾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,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 真理。如此,方才可以渐渐养成人类的创造的思想力,方才可以渐渐使人类有解决具体 问题的能力,方才可以渐渐解放人类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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